日前，大连市安全生产委员会办公室通报了一起建筑拆除工地发生坍塌致4人死亡事件。据通报，2月20日17时，大连国际会展中心拆除工程施工过程中发生一起坍塌事故，造成4人死亡。大连市政府已于2月22日成立专项事故调查组，全面展开事故调查，公安机关已对涉及本次事故的16名嫌疑人依法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大连国际会展中心一期于1996年建成，曾为大连市地标性建筑之一。大连星海会展旅游集团公司于2023年12月11日发布告知书，表示预计在2023年12月底完成会展中心前期拆除工作。拆除之后，计划于2027年建成大连首个万象城购物广场。

据住建部网站发布的房屋市政工程生产安全较大及以上事故查处督办通知书，大连国际会展中心拆除工程发生的坍塌事故为一起结构坍塌事故。

一位知情人士向九派新闻透露，该起坍塌事故可能为机械拆除导致。九派新闻注意到，在社交平台上，有多位大连市本地市民发布大连国际会展中心拆除施工视频。视频画面显示，施工现场有多台挖掘机、大型吊车等机械设备正在作业，还有工人在玻璃顶处人工拆除玻璃及内部的管道结构。

大连国际会展中心拆除工程施工现场。图/视频截图

【1】建筑主要采用机械和爆破拆除，存在多种危险因素

王猛，是安徽理工大学爆炸科学与工程系教授，在接受九派新闻采访时称，建筑拆除主要分为人工拆除、机械拆除和爆破拆除三种。由于人工拆除的效率较低、耗费时间长，一般较少采用此种方式，而主要采用机械拆除和爆破拆除。

机械拆除一般要将挖掘机的挖斗换成破碎锤，再用吊车将其吊至建筑物上方，通过破碎锤捣碎建筑；或是在建筑物底部，用破碎锤拆除主要承重结构，使建筑垮塌。但此种拆除方式存在的问题是，国内机械拆除的技术较为落后，从业人员素质不高，对建筑结构、工程相关科学知识了解较少，凭借自己的经验作业，拆除时仅靠躲避垮塌来避免危险，易发生安全事故。

而爆破拆除主要是在建筑物内部设置炸药，现场人员撤离后，远程操作起爆，通过爆炸的方式毁坏局部承重梁柱，让建筑在重力作用下自然垮塌，相较于机械拆除来说，对现场操作人员的近身危险较低。

王猛指出，一个建筑要拆除的话，首先要定拆除工程安全专项施工方案，根据不同的作业难度，方案可按照国家标准《爆破安全规程》划分为ABCD四个等级，根据相应的等级，上报工程时需要组织召开专家论证的评审会。

同时，还要由公安部门委托一家与作业单位无关的爆破公司，对拆除方案开展专门的书面评估环节，一般A级工程需要由一级爆破公司对其方案进行评估。

两项评估完成后，需将方案上报到市公安局及省公安厅，审批完毕后，下面两级的公安分局和派出所要再去施工现场。

拆除爆破作业前是否会进行危险因素排查？王猛指出，按道理来讲，在最后的起爆命令下发前，会派有经验的技术人员将整个建筑巡查一遍，同时做好两项工作：一是驱离人员，二是检查验收所有爆破网络的完好。一旦断线会造成危险事故，比如断线后可能一下子炸掉半边楼，或是剩下的工程技术人员上去接线、重新起爆时，这个位置有可能发生危险。

爆破行业的危险因素有很多，他介绍，爆破有六大公害，包括爆破震动、冲击波、个别飞散物、有毒气体、粉尘和噪声，其中炸药量过大导致较多飞石等，容易出现危险。在拆除爆破作业中拆除结构时，出于安全考虑、也为了节约炸药，有的地方会进行预拆除，施工时经常会出现局部垮塌，所以要有经验丰富的工程师在现场监督，并且施工时需要非常谨慎。

此外，爆破公司的技术力量薄弱、施工时关键人物不在或在拆除的过程中隐瞒作业，都有可能造成危险。

【2】严格按规操作不会出事，但规则和事故中间有灰色地带

2月27日下午，大连市安全生产委员会发布的情况通报中提及，目前大连市政府已就此事成立专项事故调查组，公安机关已对涉及本次事故的16名嫌疑人依法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情况通报。图/大连发布

王猛坦言，目前爆破作业的安全规则已非常详尽，一般来讲只要不越过红线，严格按照安全规则操作，基本不会出现事故。但实际上，安全规则的红线与出现事故的“悬崖”之间还有一段距离，也就是说中间有一段灰色地带。

“从我20多年的行业经验总结来说，违规操作不一定发生安全事故，但一旦出现事故，一定是违章、违规操作了。”他说。

他告诉九派新闻，拆除房屋要求工程师对其结构非常熟悉，实际上由于我国建筑施工量比较大，很多工程师可能达不到（这种熟悉程度）。目前拆除爆破属于生产层次，从业人员良莠不齐的现象非常严重，许多现场操作员并不像科研人员那样受过系统的、科班的力学方面的训练，能够对施工现场可能出现的危险了然于胸。

其解释，尽管很多一线的爆破从业人员对于现场的操作已很熟练，做出来的效果和图纸的设计大差不差，并且按照他们的经验，可以警惕施工上的一部分危险，比如哪里可能会出现飞石。

“但实际上，面对爆炸，只会操作是很无力的，因为爆炸的速度是超过了人的五感的，人是无法控制的，所以需要理论指导实践，在从业时要让工程师去指导、规范操作员的操作。”他说。

河南某爆破公司的负责人张女士（化姓）向九派新闻表示，由于爆破行业市场萎缩、作业条件艰苦，有能力、学历高的人都不愿意从事爆破行业。在一线从事爆破的作业人员学历以小学、初中文化居多，高中及大专的员工都属于有文化的了，基本没有本科和研究生学历的员工。

【3】爆破行业内低价竞争现象突出，安全教育不足

王猛告诉九派新闻，爆破行业内还存在一个普遍急功近利的现象，即由于恶性低价竞争突出，爆破工程利润低，没有多余的钱、时间和精力花在安全教育这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工作上，而这恰恰是生命线。

截至今年，张女士已在爆破行业从业十余年，她介绍，原来当地有一百多家客户，后来缩减到三四十家，到现在只有一两家了，爆破公司也纷纷倒闭、转行。遗留下来的大量从业人员要么在相关行业跨行就业，要么在上下游行业择业。

客户“一家独大”后导致爆破公司在市场上基本没有话语权，竞标时经常会有别的爆破公司压价竞争，大多时候成功竞标的竞价“只能养活公司这么多员工，让大家有活干、有饭吃，哪怕是这样，我们也愿意（接这个活）”。

王猛指出，零几年自己从事爆破工程时，一立方米的石料炸下来，正常情况下要七八十元，最贵的能达到一百五六十元，但现在一立方米的石料只有七八元，甚至还有两三元的时候。

张女士也称，现在公司与客户签订的合同中一吨石料的单价可能在几元，但除去折旧、人工机械费用和税费，一吨石料的利润普遍只有几分钱，高的时候才有一毛多。

王猛还举例，有一次自己到一个规模非常大的爆破公司施工现场，对该工程的总工说：“你要花点时间给爆破员讲讲课，让他们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毕竟涉及爆炸，还是比较危险的。”

对方听完后迟滞了一下，然后说：“我一天要干100多吨炸药，活能干完就不错了，还要去给他们讲课。而且很多爆破员也不愿意听，你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反而会问你，为什么要问他们为什么，他们只想干完活拿钱走人就行了。”

王猛表示，很多人意识不到安全问题很重要，存在侥幸心理，觉得自己天天做爆破也没出过事，但一旦出事就是一瞬间。

张女士也表示，由于爆破工程的危险性高，每个岗位都要经过专业知识和安全的培训才能上岗，在施工现场还会严格强调安全事项，罚款和开除算是最轻的处罚，因为一旦出事故就是人命关天。

此外，由于工程师的学历较高、工资要求也高，所以一线的工程师都很稀缺，不过公司都会按照相关规定聘请达到一定数量标准的工程师，一般每个项目会有一至三个常驻工程师，特殊情况下也会聘请临时工程师来指导作业。

对此，王猛指出，基层的爆破工程师，尤其是初级和中级工程师非常重要，他们一定要“有钱有闲”，才能关注安全问题，不为了一点钱疲于奔命。

【4】爆破公司生存艰难，专家呼吁强制定价

蝴蝶效应表明，在一个动态系统中，细微的变化可能带动整个系统长期且巨大的链式反应。对此张女士深有体会,由于行业市场萎缩，爆破公司的生存方式也发生了转变。

十几二十年前，她的公司只负责矿山开采中的一个环节，但现在客户更倾向于找“一条龙”式的爆破公司。这要求爆破公司同时具备设计、勘察、钻孔、挖桩和运输等多种技术，倒逼公司发展壮大、形成一个“综合体”，否则无法在竞争中成功中标。

但公司体量变大，管理也需要更精细化，对整个公司的综合能力也是一种考验。“原本我们的年生产额是30万吨，但现在客户对产量要求高，我们的月生产额都有几十万吨。”张女士称，经财务计算，公司的月生产额达到50万吨才能达到盈亏平衡点，如果一个月的产量只有五十几万吨，相当于一个月的前二十多天都在挣成本，最后几天才有利润，如果当月还因环保规定停工几天，绩效会更难看。

“我们都是离家、在最艰苦的露天矿山工地工作，吃的是大锅饭、穿的是工作服，有的员工一个月都回不了两三天家。但无论如何，最起码还会保证员工的安全。”她说。

她表示，实际上相关部门和爆破协会对安全问题十分重视，每年当地的爆破协会都会组织所有相关的技术和操作人员参加为期半个月的培训和安全教育，讲解安全知识、分析全国各地甚至国外的安全事故，增强从业人员的安全意识和现场管理意识。

作为中国爆破行业协会第三届专家库的专家，王猛介绍，虽然中国爆破行业协会每年都会在线上线下开展几十课时的安全教育，但现实问题很严峻，底下的公司没有过多的金钱、精力开展安全教育，相关部门也没有办法对所有爆破工程和公司进行全天候的监管。

他指出，如果爆破行业今后的单价持续走低，恶性竞争加剧，整个爆破行业会出现越来越多的安全隐患，安全事故会越来越频繁地发生。“我想呼吁一下，相关部门能否对爆破工程的单价作出强制定价，规定底价不能低于多少，避免恶性竞争，确保爆破公司能够生存下去，并有余力开展安全教育。”

九派新闻记者 代梦颖

编辑 刘萌 武菲菲